第67章_血色黄浦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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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章

  闭眼复又睁开,他关是上门走回去,坐在他身边,幽幽的呼了口气,展开左手,将手中之物递了过去。

  “为这个。”

  方振皓接过,借着灯光看到是一枚碧玉扳指,在微弱灯火照耀下,闪烁着幽幽的荧绿。

  握在手中,如浸了寒泉一般沁凉。

  “是……日本人送给你的?”他小心翼翼拿了,侧头问他。

  “不。”他干脆全身放松,躺上床望了天花板,眼前心底,无数景象掠过。

  “这是我家的东西。”

  黑暗中,语声冷漠迟缓。

  他心口却是一紧。

  却听他又笑了起来,那淡淡笑声听在耳中,也如碧玉扳指一般沁凉。

  笑得够了,他叹了口气,微微阖了眼睛。睫毛一颤,喉间微动,那些几乎被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慢慢浮上心头,碧玉扳指的失而复得并不能令他愉悦,唯有深深地耻辱和愤怒,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心里,让他疼得几乎就要发怒。

  缓缓的,他张了嘴,第一次给别人讲起那些已经被他尘封了许久的故事。

  “大帅出身草莽绿林,从他投身绿林开始,奉天督军兼省长,东三省巡阅使,直到最后成为奉系首领,我爹都一直跟着他。大帅位高权重,称霸一方,我爹作为他手下的得力将领,在东北三省同样也是步步高升。财产虽不如张家,但也是家财万贯。”

  “他跟着大帅东征西讨,流血流汗积下万贯家财,一部分给姐姐做嫁妆,一部分留给我。爹死了以后,族里叔伯欺负我年幼,觊觎家产,也是大帅替我护住,等成年了才交在我手中。究竟有多少,我并不知道,只知道金银细软,良田家宅,吃喝玩乐几辈子都不用发愁。”

  “那枚扳指也是其中之一,前清的东西,据说是前清哪个皇帝御赐给王爷的,后来旗人落魄,辗转被我爹得到。”他说着哼笑了声,声音带上涩意,“说是当作传家宝,留给我。我那时还小,只觉得绿莹莹的好看,套在大拇指上又神气,开心的不得了。”

  他说着,觉察到夜风裹着湿气,从窗户吹进来,扑到脸上,吹得眼睛莫名酸涩。

  转过脸,不住的涩意在眼眶里蔓延。

  脑中画面一幅幅揭过,仿佛时间也无声流过。

  他想起了曾经与父母一起居住过的家宅,想起了庭院中母亲最爱的皎皎白玉兰,那个连廊次第的大宅里曾留下他们姐弟与父母的晏晏欢笑,是他一生也抹不去的回忆。

  他曾经缠着父亲,小小的拇指戴上那枚扳指,炫耀似的给母亲和姐姐看。

  往事历历历回现,直到他出声打断他的思绪。

  “后来呢……”

  “后来……”

  一直强装的淡漠笑容,顿时被悲哀冲击得支离破碎。

  “后来就是九一八了……”

  方振皓无言以对,心下黯然想起自家祖宅,耳边听见邵瑞泽叹了一声,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纹丝——

  整合起军队,仓皇退出山海关,走的是那么急,匆忙之下他什么都带不走,只有一张姐姐未嫁前一家四口的合影。他还依稀记得那张泛黄的相片,父亲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然模糊,只凭着那张合影,才能记得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,有浓密英气的眉毛,高大身材穿上军装,搂着姐姐,笑起来和善温厚。而面容秀丽的母亲抱了年幼的他,妆容素淡倚在丈夫身边,浅笑如初荷。

  那张合影呢?

  他在心里询问自己。

  早没有了,早就烧毁在长城抗战里了。

  古北口血战三昼夜,日军的炮火压得他们抬不起头,铺天盖地的血红和飞溅的弹片,仿佛要烧尽大地上的一切。

  从此他失去了一切,父亲死了,母亲去了,姐姐随着她的丈夫渺无音讯。他丢下父亲心爱的骏马猎枪,丢下母亲心爱的皎皎玉兰,将东北的一切抛在身后,惶惶然随着赖以生存的军队,踏足尘沙飞扬的西安。

  原本以为,将东北的一切连同儿时的回忆统统尘封起来,让流逝的时光将它们统统掩埋。

  他的童年,他的少年,直至截止到二十四岁的青年,他永远不愿再记起,不愿再谈及。

  就让回忆在时光里慢慢模糊,慢慢遗忘。

  他不想回头再看,因为那怕只看一眼,努力修复的伤口就会重新变得鲜血淋漓。

  漂泊在中国的土地上,山海关,长城,西安,上海,哪里都住过,哪里都不是家。五年时光,不短不长,以为足够褪尽他对回家的渴望,生命中剩下的,唯有对于国仇家恨的执念。

  但是他错了,回家的渴望,从未如同现在一般强烈。

  那枚泛着莹莹绿光的碧玉扳指,出现的瞬间又挑开他的伤口,皮肉翻卷,鲜血淋漓。

  一直沉默聆听的方振皓,似也恍然陷在回忆里。

  良久无人开口。

  邵瑞泽干涩的笑了几声,陡然打破沉默,“五年了,我曾经以为,邵家的家财已经被日本人糟蹋殆尽,没想到啊没想到,今出川还给我送来这么一份礼物。”

  方振皓沉默的坐着,双手握了那枚碧玉扳指,竟然觉得灼热的难受,仿佛在发烫。眼角看到他倏然一笑,眼波闪了一闪,烈烈的好似火星溅烫。

  而邵瑞泽说着也只是笑,一边笑一边摇头。

  “果然是厚礼,好,很好,非常好。”

  他口口声声说着好,末一个好字却低哑得近乎失声。

  他依旧沉默的坐在他身边,那笑声却直刻入心里去。

  定定望住他,那人眼中被触痛之色令他更觉痛楚。

  是痛,还是什么,让肺腑翻腾的滋味,竟叫人如此难受。

  黑暗里,他恍惚笑着,目光越发悲伤。

  这枚扳指想告诉他什么?

  是炫耀,是挑衅,还是羞辱?

  他不知道,他只知道自己丢了东北,丢了一切。

  床头一盏孤灯,孤零零的亮着,照出白的壁,黑的影。

  灯光微弱,只有一团小小的光亮,照不开屋内大片大片的阴影深暗。

  但他仍觉灯光太过刺眼,每一丝光亮都令他觉得痛。

  光线像有毒的刺,寸寸扎进肌肤,是无声无息的凌迟。

  他慢慢坐起来,抽出烟时手指微颤,掉落一支在地上。

  耳边一声沉沉的叹息,身旁那人却按了他的手,俯身拾起来。

  “少抽些,会伤肺。”

  “你曾问过我为什么要抽烟,那时候我说入乡随俗。其实真相不是这样,抽烟为了解闷,也为了麻痹自己。”

  话顿了顿,一点火星亮起。

  “抽烟的时候,总会有种瞬间失神的感觉,可以短暂的忘记过去,权作逃避。”

  手中的烟被蓦地抽走,而后湮灭,他一时回不过神,怔怔看过去。

  黑暗里,那人的眼睛却熠熠的亮。

  方振皓静静凝视,不发一言。

  他眼里有掩不住的忧伤,唇角却维持着坚强笑意。

  抬眸直视他的眼,迟疑片刻,站起在他面前,将他缓慢而郑重地拥抱,紧紧揽住他的肩膀。

  原来以为,被岁月风霜磨砺,他的肩膀会如同山一样笃稳坚定,没想待到拥抱着安慰的时候,才发觉他的肩膀同样清瘦,后背绷得僵直,微微颤抖。

  俯身拥住了他,给他无穷尽的温暖依靠。

  邵瑞泽闭了闭眼,一言不发,唯有急促呼吸,泄露了心中激烈起伏。

  “都过去了。”

  他俯身在他耳边开口,低沉轻缓,却莫名带上有稳定的力量,让他平静。

  手慢慢抬起,不由收紧,将他同样紧紧地拥住。

 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消去了悲伤,目光渐渐平缓。

  喉头略微滚动,他艰难开口,“南光,我宁愿永远不知那枚扳指的下落。”

  宁愿永远不知,也不愿伤痕被□裸的挑开,被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。

  他怔住,叹气将他搂紧,而后微微的笑,“为什么,那是你的东西,它回来了,不是吗?”

  邵瑞泽恍惚而笑,骤然失语,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
  目光相遇,将各自的影子都凝在了眼底。

  方振皓唇边又浮起一丝笑容,温暖安慰,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,抚摸着他的脊背。

  “它回来了,一切都会回来的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
  他说着倾身握住他冰凉的手,轻缓了语气,“你不是说过么?总有一日,你要堂堂正正、挺起胸膛回到东北去,一雪国仇家恨!”

  声音近在咫尺,低微却坚定,听着他的话,邵瑞泽不知心中是宽慰还是悲酸。

 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,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,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籍与依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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