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_血色黄浦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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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

  他将纸夹进文件夹而后扔给许珩,许珩一个激灵伸手接住,又听到他轻笑一声,“该怎么处理,你是知道的。”

  许珩表情没怎么松动,只挑了挑眉,似乎是不赞同,“军座,写在信里还是信外,这意思大有不同。再说了,发封电报还不是为了让上海这边不要为难你。”

  邵瑞泽弯了弯嘴角,似有不屑,“所以说是难为少帅,再说我在上海已经习惯,不过是人在屋檐下的事,有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,也不想让他在百忙之中还要分神担心我,谁让这上海不是自家的地儿。”

  “不过,听我们从西边打听回来的消息,少帅那里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。”

  “那是,南京给了个‘西北剿匪’副总司令的名头,留在西安剿匪。全国都要抗日,学生们又是请愿又是游行,□发表声明北上抗日,南京非要‘攘外必先安内’,闹得他里外不是人。”邵瑞泽叹了口气,曲起指节敲了敲书桌,“换成谁都不容易。”

  “陕西的地盘不大,东北军,西北军,还有他们口中的赤匪,在南京看来,哪个都是心腹大患。古话说得好,河蚌相争,渔翁得利,可现在已经不是一箭双雕的问题。”

  邵瑞泽怒极反笑,“东北军,西北军,赤匪,要一箭三雕,当真毒辣!”

  一直缄默不语的许珩听到这里,脸色也微微发沉,“说到这个,现在上海也好不到哪里去。”

  邵瑞泽点头,拿起那封信,将信纸小心翼翼的折成原样,一点一点塞了回去。而后折住封口,放在手心里捧住,像是什么宝贝的东西一般。

  书房长窗敞开,一阵风吹进来,仿佛是提醒他们似的,阵阵凉风携来花园里湿润的泥土气息。

  天气晴好,微风轻拂,这一刻身边的一切,都平静的太不现实。

  “日本人强占了华北,军部和内阁又打起上海这块肥肉的主意,这是早晚的,现在看着平静,日本人增兵却是一刻都不停,上海现在就是个火药桶,我就坐在这火药桶上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炸死。”

  “抗日是民心所趋,政府却一意孤行。依下官看,再过几天,上海几所大学的学生也要给军座找不痛快。”许珩抱着文件夹,蹙眉又加了一句,“到时候还指不定会怎么样。”

  邵瑞泽不在乎的摇摇头,“学生闹事,那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事情,我还没打算把手伸那么长。”

  许珩鼻子哼了声,语声平淡,“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这上海地界,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,军座可是首当其冲。”

  扫了一眼身侧立的笔挺的副官,邵瑞泽瞧见那张俊朗面容上神情连一丝变化也无,于是哧笑了一声,“许珩,你小子不错,这才几年,就学会和我顶嘴。”

  许珩挑眉,口气是照例的例行公事,“不敢,下官只是公事公办,且谨尊少帅教诲,务必常在军座左右,提醒军座行事小心谨慎。”

  邵瑞泽嘴角泛起一丝笑容,端起身侧红茶来慢慢喝,彷佛没听见。几口茶水下肚便搁下银勺,他眉目不动说道:“出门在外,比不得当初,虽然心有不甘,也只能夹紧尾巴做人。”

  搁下骨瓷描金的杯子,邵瑞泽拿起餐巾擦嘴,神态虽有落寞,却侧了头对许珩一笑,“上海菜味道太淡,这些日子,很是想念西安的羊肉泡馍。”

  许珩嘴角稍微动了动,似笑非笑,“军座何时也成了贪图口腹之欲的家伙。”

  “别说满足口腹之欲,当年在西安我可是连被窝都没捂热,就被一纸调令踢到了上海,带着一军一师的精锐,南京的意思实在是再明显不过。”邵瑞泽说到这里神情有些茫然,手指突然紧紧捏住了信封,下一刻却又颓然放开。

  许珩瞧着他脸上多了几分落寞,知道他又开始担心远在西安的主帅,想了想压低声音劝慰道:“军座,你知道的,西北的剿匪战事已经秘密停火,□方面和东北军也在接触,他们提出一句口号,叫做‘中国人不打中国人’。往后怎么样,说到底,还是个未知数。”

  “中国人不打中国人……我记得,当年尚在西安,□还说过‘打回老家去’。真是会收买人心,连我听了都心动。”邵瑞泽垂了眼睛笑笑,“不过,远水解不了近渴,我不着急,少帅也不着急,就怕日本人着急。”

  他说着沉下脸,眼神瞬间变得阴狠,嘴中恶狠狠的吐出四个字,“那群豺狼!”

  说到这里许珩霎时沉默,他低了头,俊朗的脸上神色凝重,动了动嘴,也只能说:“军座,事到如今,也只能静观其变,您远在上海,对于西安……也真是有心无力。”

  邵瑞泽长叹了口气,神情很是无奈。他点头,随后敲了敲自己额头,微微阖目,“我们在上海,就是东北军的脸面,不管怎么样,都不能给他丢了面子。”说着语声变得低沉,隐有倦意,“我们,可是再也丢不起一次人了。”

  作为邵瑞泽的贴身副官,许珩也是个极为伶俐的人,有眼色办事有分寸,这一听知道他话里有话,也再不多问,“啪”的一个敬礼,转身轻轻掩上了门,便走掉了。

  邵瑞泽仍是盘腿,静静坐在桌上,身后薄纱窗帘微微飘拂,身上松垮垮的绸缎衫子也被风吹的展了不少。他捏着那封信,无声笑了笑,方才眼睛里尖而锐的神气立时散了,只剩下一片淡淡雾气。

  衍之,以后可要跟着我儿子,尽心尽力,知道了吗?

  大帅爽朗的笑声恍然出现在他的回忆里。

  衍之,你听好了!你给我记住了!这国仇家恨,总有一天,我们要讨回来!连本带利!

  大帅的灵堂上,他们穿着孝服服丧,少帅盯着灵位的孤绝背影,像是电影一样回放。

  他想起了关外一望无垠的原野,冬天的雪原夏日的树林,曾经纵马驰骋过的河岸,东北讲武堂的拉练,大太太亲手做的羹汤,和大帅府连绵的灰瓦屋顶、不怕人的白鸽……紧随少帅左右,做他最忠诚的部下,在东北军中奉献一生,他曾经以为,那样的日子可以过上一辈子,没料到,不过才短短的一段光阴,少帅还在尘土飞扬的西安府,他却来了这远东明珠、东方巴黎的上海。

  奉天,山海关,长城,西安,上海。

  一路走来,总是觉得行色匆匆,任凭再怎么繁花似锦的地方,自己也不过是一介迷途旅人,一身的萧瑟孤寂,找不到回家的方向。

  想着有些恍惚出神,不觉叹气。

  他弯腰,用手撑住了额头,闭了眼睛微微发笑,“邵衍之啊邵衍之,这样可不行,当日在山海关上,你不是还发下了誓,有朝一日,一定要和少帅挺起胸膛、堂堂正正回去东北么?!”

  出了院长室轻轻掩上门,方振皓对走廊身穿黑袍的修女礼貌一笑,上了年纪的修女嬷嬷掩了白麻头巾,领着他朝外走。鼻端是熟悉的消毒水味道,他深吸了口气,步出圣心医院大楼。

  方才在院长室院长里已经仔细看过他的文凭,也读过了美国教授写的推荐信,又问了几个问题,便同意了他来圣心医院就职,只消明天再签一个协议,就可来正式上班。也好,他边走边想,有了工作就能在上海站稳脚跟,再过些时间就能搬出公馆,圣心医院又是美国的教会医院,所有的一切他都很熟悉。

  站在走廊上,方振皓仰起头,深深的吸了口气,对着天空微笑。

  身后骤然涌出几名医生和护士,方振皓被挤得踉踉跄跄,他抬脚欲走,却听到似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,“方!方!”话音未落,有个身穿白大褂的身影箭步冲到他的面前,方振皓还未看清,就被来人拥住。好不容易挣脱,看到是个金发瘦削的美国医生。

  方振皓瞪大了眼睛,似乎不敢相信,指着来人过了好半天才犹犹豫豫出声,“史……史密斯?”

  金发碧眼的美国医生史密斯咧了嘴笑,“方,没想到,从哥大毕业了两年,竟然在中国的土地上又遇见了你。”

  当日还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时候,史密斯就是个虔诚的基督徒,整日抱着《圣经》说自己按照天父博爱的指导一定会去最需要医生的地方服务,那时候方振皓只觉得是富家子弟的一时兴起,没想到,他还真的实践了自己的诺言。

  史密斯摘下脖子上的听诊器,“方,我们找个地方去叙叙旧,OK?”

  方振皓指了指他身上的白大褂,“你还需要上班。”

  他看到史密斯低头看了看白大褂,而后抬腕看一眼时间,“没关系,也快下班了。”说着拔腿朝里边跑去,边跑还边回头对他喊,“等我一下,我马上就来!”

  两个人在圣心医院附近的白俄餐厅里吃了简单的晚饭,喝咖啡的时候,大大咧咧的史密斯对着方振皓问东问西,方振皓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问题,要么简单说几句要么一笑,不过遇到美国同窗让他的心情还是不错,高兴之余也多说了几句,言谈之间知道史密斯毕业之后就去了国际红十字会,目前正在上海圣心医院就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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