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3章_血色黄浦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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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3章

  “我像疯子一样使劲的跑,跑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,就是跑出南京城,跑出去找活路……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是尸体,烧死的,打死的,各种各样的,呵……你说我怎么就没死,就是那个狗屁的大佐下的命令,写在我的西服上,真是讽刺,我要靠着日本人的命令才能活着跑出去……”

  “农民们可怜我给我吃的,把我送到一处地方,我跑得累了,坐下来休息,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女人,抱着她的孩子。她伤得很重,喉管那里结成了黑红色的血痂,我知道她很快就要死了,她挣扎着向西挪动,却看到了我,她就爬过来,在我面前停下,痛哭流涕,求我带走她的孩子……”

  “我当时吓傻了,脑子都不知道怎么想的,就觉得孩子是个累赘,我想,我他妈都要死了,凭什么要把你的孩子带出去,再说了!老子连手都没有!老子是个残废!老子也想活,老子也想活!”

  “她抓着我的裤脚,连声哀求我,说她要死了,求我带走她的孩子,我怕,我害怕,我吓的跳起来,我想跑,可是她还是拽着我的裤脚,哭着恳求。我……我……我就狠狠地踹了她,踢她,叫她放手……放手……”

  方振皓一言不发的听到最后,苍白着脸色,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望着他,挥手狠狠给了他一拳。

  沈思杰一动不动,仿佛被那扬手一拳打得懵了。

  “亏我还觉得你是个爷们!你对了女人……她又没有求你救她,她只是希望你带走她的孩子,沈思杰,你,你!”

  他再也说不下去,闭了闭眼,只有急促的呼吸,泄露了心中激烈起伏。

  “是,是,我他妈就是个懦夫,就是个脓包,我他妈不是男人。”沈思杰发疯一般捶打着自己的大腿,嚎哭了说:“我怕,我想活,那女人的眼睛和孩子的哭,天天都在我跟前,我他妈都不敢睡觉,一闭眼,就看见那女人抱着孩子朝我爬过看来,抓了我的裤脚,求我,我就只能听见她求我的声音……跟鬼一样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
  “我是个混蛋!”

  他捂了脸,泪水涔涔,嗓音嘶哑叫着,再也说不下去。

  听到那人哭得撕心裂肺,满面的鼻涕眼泪,方振皓想说什么,却再也说不出来了。

  他久久低头,沉默间不辨悲喜,仿佛化作石雕木刻。细碎的沙沙声打在窗上,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,阴沉了整日的天色终于黑尽。

  方振皓静立了一会,拿起毛巾递给他,戳了戳,最后干脆整个贴在他脸上。

  沈思杰哽咽几声,按住毛巾垂下脸,肩头颤抖加剧。

  “我记得,你们沈家也算……怎么就偏偏就不跟了去后方,就留在南京了?”

  “现在想起来,我真觉得自己眼睛不只是瞎了,而是烂了,竟然会跟一帮人渣为伍!”沈思杰声音像是哭又像是笑,“我也是个混蛋,总是嫌名气不够大,名头不够响,听那一帮人说前途无限,就脑袋一热,鬼迷心窍跟着去了,还特地学了几句日语,什么‘为皇军服务我三生的荣幸’。总之,是我是自作自受。”

  上海滩的花花公子,专注花边新闻专门搬弄是非,居然对了日本人拍案而起,丢了双手沦落成乞丐,也只能说是造化弄人。方振皓想着摇了摇头,说:“想不到。”

  沈思杰吸吸鼻子,抬起眼,苦笑了说:“可我也想不到,你竟然在这里照顾这帮穷鬼,管他们吃管他们喝,跑前跑后,要我想,你应该早就去重庆吃香喝辣享福去了。再说了,上海还在打那会儿,我看了报纸发现罗店那里有个医生长得像你,就想,妈妈呀,莫不是脑子有毛病吧,那地方死人都是一堆一堆的,居然有傻瓜自己往枪口上撞?”

  方振皓只轻描淡写应了一声,又听沈思杰咳嗽了说:“我也想不到,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司令,对,就是那个邵司令,领了几十万东北军一枪不发逃进中原的花花公子,他混蛋不混蛋?全国上下都骂,打仗的时候钉子一样扎在罗店,日本人就没从他那里讨了丁点便宜,罗店大捷一出来,全国上下那是赞不绝口。”

  “就说那租界里的漂亮妞儿,还要组个慰问团,去医院里探望重伤的抗日英雄。”他说着自嘲笑,“人家那才叫划算,名利钱权女人,都有了。老子也骨气了一把,可有什么,非但没赚,还赔上一双手。”

  他低头伸出手臂,看到那肉团子,一阵的惶然。

  “混蛋和英雄……”方振皓坐下,目光看向他说:“你不自己也说了,骨气了一把。假如不是为了‘骨气’两个字,你犯得着去顶撞日本人么?”

  沈思杰抹了把脸,却呵呵笑起来,“反正你肯定觉得他是英雄,一万五千呀,一万五千呀,别说我,就连南京城里日本人说起来,都说‘那个支那人,虎将,勇士!’只可惜,日本人怕是恨他恨得入骨,很得不碎尸万段的。”

  方振皓黯然而笑,却不想接话。

  他想起那挺拔背影,不觉又发了一阵呆,心口隐隐作痛。

  之后一连几天都是阴沉沉的天气,是越发的冷了。

  报上的消息也如阴沉沉的天色一样,沉甸甸的压着人的心。

  从武汉到重庆,从报纸到街巷,到处都在沸沸扬扬传言着一件大事:日军进攻山东时,省主席韩复渠不战而放弃济南,下令焚毁省政府,名曰“焦土抗战”,军队不放一枪退出山东,几天之内把整个山东拱手让于日本。

  国人纷纷怒骂韩复渠,“飞腿将军”。

  翻遍所有的报纸,除了日军占领南京,日军占领济南,日军占领整个山东……一页一页翻过去,就连政府每一点小小的消息都看过了,可就是找不到丁点关于那人的消息。

  方振皓第一次觉得如此的茫然无措。

  他慢慢丢开报纸,低下头看向桌上摊开的文件,上面写的是对难民的安置计划——青壮年男女进入工厂做工,老弱幼儿则留在收容所,缝制军衣,力所能及支援前线。

  现在的职责是救人,教难民力所能及的谋生,不管是南京的失守,还是华东的沦陷,政府退守武汉,他无能为力,只能接受。

  可他在等,哪怕不是来自于衍之本人的只言片语,哪怕只是报纸上一闪而过的消息,他只想知道衍之现在的情况。

  现在人在哪里,伤有没有再疼,还有,会不会再去前线。

  只能自我催眠,告诉自己,一切都会好的。

  只能告诉自己,坚持下去,去救更多的人,要坚持着,坚持等着衍之回来,一起去看桃花。

  笃笃,有人敲门。

  女同事韩筱筱推门进来,“方先生。”

  方振皓茫然转过来,像是从迷茫里一下子惊醒,仓促说,“怎么了,小韩?”

  韩筱筱苦笑了说:“您闲着吗?要是暂时闲着,请您过来,帮我搭把手。”

  “噢,好的。”

  方振皓随了她走到难民收容所的一座大房子里,那里是收容孤儿的地方,角落里十几个弃婴们哭声震天,嗷嗷待哺,五六个奶妈在忙活着安抚。韩筱筱打了盆热水,与方振皓小心翼翼给孤儿擦身体,孤儿们都安静的过分,排排坐,由着叔叔和阿姨给他们擦脸。

  “方先生,那边的弃婴怎么办?”韩筱筱拧干毛巾,将男童抱到膝上来。

  “我已经同市府里的人商议过了,我们这边先养着,等到汉口两家孤儿院收拾好了,就送过去。”方振皓说着给一个女童擦掉脸上的黑灰,叹气道:“原本是要会走路孤儿院才肯收,不过现在非常时期,他们也只得破例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韩筱筱也觉得心酸无奈,“孤儿太多了,都是从东面跑来的,简直都顾不全。”

  她顿了顿又说:“入冬了,还少被子棉衣什么的,昨晚是小吕值夜,发现孩子冻得瑟瑟发抖,今晨就发烧了。”

  方振皓摸了摸女童那冻得红肿的小手,抬眼看到女童一点鼻涕流下来,他连忙擦掉了,抱在膝上,将那凉凉的手指放在自己掌中捂着。

  “武汉涌入这么多人,物资一下子就紧缺了,市府说还要支援前线。前线的官兵打仗,吃苦受冻,棉花紧缺,捧着钱也买不到……我再想想办法。”

  韩筱筱点了点头,目光里浮起淡淡雾气,“有时候觉得,这些孩子要怎么才能忘记那残忍的一幕,这么小,看到那么多东西……就是一个成人,也受不了的……”

  方振皓侧过头去。

  角落里缩着一个女娃娃,三四岁的模样,瑟瑟拥着棉被,双手摆弄着什么,清秀小脸满是木然。

  方振皓走过去,在床边坐下,伸手抚摸她额头,轻声说:“小月菱……今天觉得好些了吗?”

  女童冷漠地别过脸,对他不理不睬。

  方振皓看她只顾摆弄手中那支口琴,心下了然。

  这女孩是韩筱筱从南京逃难的人群救回来的,亲眼见到她母亲死在面前,而孩子的父亲是个军人,在南京保卫战里也早已殉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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